本文转自:重庆日报
她在岁月里静静闪光
——追思伊莎白·柯鲁克
张鉴
2023年8月20日午后3点,“兴隆场”微信群里,有人转来一条消息,让我瞬间坠入冰窟。
这是来自北京培黎职业学院的一则讣告:
国际共产主义战士、中华人民共和国“友谊勋章”获得者、教育家、人类学家、新中国英语教学拓荒人、北京外国语大学专家、终身荣誉教授、璧山荣誉市民伊莎白·柯鲁克于今晨00:59在北京逝世,享年108岁。
太突然了!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几天前,奶奶还开心吃着来自兴隆场(璧山大兴镇)的阳光玫瑰葡萄,品尝记忆中青春的味道。
当我与北外的靳云秀老师核实后,确认了奶奶离去的消息。那一刻,我的眼泪落下来了。
我呆坐书房良久,黯然神伤。奶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,特别是三年前在北京采访她的情景,更是点点滴滴历历在目。
一
那是2020年9月7日,我随重庆市璧山区档案馆一行,到北京拜访伊莎白奶奶,并参加一个捐赠仪式。
穿过绿树成荫的大街,璧山一行四人,还有西南大学潘家恩教授、央视纪录片导演张与静和摄影师一起来到北京外国语大学西苑南楼。
园子里,古槐参天,鲜花盛开。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碎金般洒遍校园。树木掩映下的楼房,与校园外的高楼形成鲜明对比。
南楼是1955年建成的四层灰白色小楼,在新楼林立的家属院中显得又老又旧。
刚到楼道口,我就看见一个靠墙盘旋而上的特别轨道。
正好奇,潘家恩告诉我:“这是几年前北外考虑到百岁高龄老人的身体,专门为她安装的。老楼没有电梯,老人喜欢下楼散步、做操。不过,只要走得动,她还是喜欢步行上下楼。你看这个轨道都有些生锈了,看得出来老人极少使用。”
伊莎白是一位国宝级的外国老专家,为新中国的建设事业奉献了70余年,也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奠基人,为新中国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外交官,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“友谊勋章”获得者。
她和丈夫自20世纪50年代住进小楼后,便从未搬离。60多年的时光早给小楼烙上陈旧的痕迹,即便重新刷上一层灰白色涂料依旧看得出残破。作为一个将自己最重要、最美丽的时光奉献给北外的“终身荣誉教授”,她曾多次拒绝学校为她调换新房。
伊莎白住在302,三室一厅,大约90平方米。
走进房间,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书香气。家中除卧室外,统统成了书房。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书籍,屋子中间层层叠叠堆放着半人高的书。
书架前堆放的资料中,最醒目的是十几个整整齐齐的塑料箱子,上面贴着写有“BISHAN(璧山)”字样的A4纸。这是1940-1941年期间,伊莎白在璧山兴隆场调查采访,以及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到21世纪初她六回璧山的调查资料、书信等,也是那次她要无偿捐赠给璧山的珍贵史料。
二
那间狭长的客厅兼餐厅,不到十平方米。一张老式的四方桌,几把椅子,墙边书架上摆着一些照片,她和璧山老友巫智敏在颐和园的合影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。
一台座机电话无处可放,用一张独凳临时搁着。房间里最值钱的莫过于一台液晶电视。
璧山区档案馆副馆长罗杨告诉我,电视是才换的。2019年7月璧山给伊莎白颁发“璧山荣誉市民”时,她用的还是一台老式电视。因为年头实在太久了,老式电视坏掉之后再无法修理,只能换掉。
靠窗的墙上,是伊莎白的丈夫大卫·柯鲁克的画像。
卧室的布局更是让人震撼。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,靠墙两边摆放着两张罕见的一米二的老式木板床,床上的被单洗得发白,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。房间里只有一个立柜,一把老式电扇……家具破旧斑驳,最亮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伊莎白和丈夫年轻时的黑白照片。
“奶奶,您的‘娘家人’来了!他们来看您!”卧室里,照顾老人26年的王素珍俯在老人耳边告诉她这个消息。
一听“娘家人”来了,伊莎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。她心中的“娘家人”就是四川人(以前重庆隶属四川)。虽然一百多年过去了,但提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四川,她依旧觉得那才是她的故乡。
“是的,妈妈,重庆璧山兴隆场,您知道的,他们来人了!”儿子柯马凯开心地告诉她。
老人立刻坐起来,梳头,整理衣服。
三
柯马凯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来到客厅。百岁奶奶一头白色短发,身穿蓝色暗格衬衣、暗格长裤,脚穿一双黑色皮鞋,容光焕发,皮肤白皙,眼神清亮。
柯马凯逐一介绍,伊莎白微笑着,与大家握手问候。她望着说话的儿子,满是皱纹的脸上,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少女般未染尘埃。
捐赠仪式简单而正式。
伊莎白和柯马凯坐在中间沙发上,我和潘家恩分坐两边。柯马凯抱着电脑,播放视频。我把重庆话翻译成普通话,柯马凯则把汉语翻译成英文。
视频里,曹洪英一出现,伊莎白一眼就认出来了。
“曹洪英!”她惊喜地叫着。
“对,是她,她拜托我一定要问候您老人家。”
视频是一个月前我在大兴采访病床上的曹洪英的情景。曹洪英是伊莎白1941年在兴隆场举办妇女识字班时的学生,她对伊莎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。
那天,曹洪英激动得双手颤抖,紧紧抓着我的手,久久不放。也许那一刻,她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突然打开,太多太多的话想说,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老人嗫嚅着,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段往事。我能感受到她难以遏制的悲欣交织的复杂情感。
这个96岁的老人像个孩子,眼里噙满泪水:“伊莎白老师,我很想您,很想您啊!您得原谅我……现在我身体不好……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卧病在床……不能来看您……但是请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。我一辈子都感谢您,谢谢您当年给我的教育,教我读书识字,教我唱歌跳舞,教我挑花,还有很多人生的道理……您看我现在儿孙满堂,都受益于您老人家。伊莎白老师,想您回来看看……但是您比我年纪还大……怕是不能回来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泪水顺着她苍老的脸庞淌了下来。
一旁协助我采访的大兴镇居民帅世芳专注地听着曹洪英说话,伸出大拇指:“您老姐子说得好啊!”
“老姐子!”看到这里,柯马凯重复了这个词。
“老姐子!”伊莎白微笑起来,动情地重复着。这个词,或许也是她和曹洪英之间妥帖的称呼。她伸出颤抖的手,想要抚摸屏幕里的人。
我赶快紧握住老人的手,她的手温暖而有力。
四
看完视频,柯马凯搀扶着母亲来到餐桌前。那里已摆放好捐赠证书——当年,伊莎白在璧山做乡建工作时曾留下10箱日记、书信等资料,她决定无偿捐献给璧山档案馆。
仪式上,璧山区档案馆党委书记龙泽会代表档案馆与伊莎白签署了捐赠协议。龙泽会表明一定会遵照先生意愿,妥善保管和利用好这批档案资料。
伊莎白接过笔,在证书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捐赠仪式结束后,我们准备悄悄离开,好让老人休息。谁知听见关门声,伊莎白从卧室出来,执意要送我们。
于是柯马凯搀扶着母亲,一步一步数着数,颤颤巍巍地下楼来……
秋日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打在她的头上和身上。
花园里,一棵挺拔青葱的银杏树引起了大家特别的关注。树下是一块石头,石头上用中英文写着:“柯鲁克同志千古(1910-2000)”。柯马凯告诉大家,这是父亲去世时母亲亲手种下的,字是他所写。
伊莎白微弓着身子,慢慢走在那条光影交织的小路上,仿佛一团蓝光在静静闪烁。
这是一个一生热爱中国的老人。
那天,她用中文唱起了《东方红》。大家簇拥着她,也跟着唱了起来,歌声在小路上飘荡……四周草木蓬勃,一片繁茂,阳光如水般泼洒下来,溅起一地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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